2015年11月17日 星期二

巴黎血案,阿拉伯世界怎麽想?




巴黎恐怖襲擊發生後的第二天,一個遠在巴勒斯坦的記者朋友,從微信發來一份阿拉伯語聲明:

“嚴厲譴責發生在巴黎的恐怖行徑——巴勒斯坦人數十年來生活在以色列的恐怖之下,我們深深理解,在恐怖威脅之下度日是何感受……我們譴責發生在黎巴嫩南部、突尼斯、伊拉克、敘利亞、也門、埃及、美國等任何地方的恐怖活動,因為我們知道,恐怖只有一種,不分國家,也不分宗教……”

這份聲明署名“巴勒斯坦戰略研究與政治中心”。來自加沙與西岸的知名學者、媒體人(換句話說,巴勒斯坦穆斯林中溫和理性的一派)紛紛都在這份聲明上簽上了大名。

這個表態幾乎代表了巴黎恐怖襲擊後阿拉伯世界的主流聲音:我們向巴黎致哀,但我們也是受害者,不要只看見你們的苦難。

就在巴黎被血洗的一天前,ISIS(伊斯蘭國)在黎巴嫩南部居民區製造自殺式爆炸,造成至少41人死亡、200人受傷,成為這個國家結束內戰25年來最為血腥的事件。但西方對這一惡行的關註,顯然遠遠低於巴黎。卡塔爾“半島”電視台網站發表文章,痛斥西方媒體厚此薄彼:《紐約時報》在推特排山倒海的憤怒回復中,不得不多次修改關於黎巴嫩爆炸的標題,從“真主黨基地發生爆炸”到“真主黨活動區域發生爆炸”,再到“人群密集的住宅區發生爆炸”——最終承認這是針對平民的恐怖襲擊。

(一)“溫和穆斯林”


美國前總統尼克鬆曾經指出,“中東亂局最終將是溫和穆斯林與極端穆斯林的戰爭“——這也恰恰是如今西方政府、軍事專家、媒體精英們一致的呼喚:應該由穆斯林國家組成軍隊,鏟除伊斯蘭國,而不是像過去那樣,由北約出兵。

可是,對所謂的“溫和穆斯林”來說,盡管他們也像歐洲人一樣厭惡伊斯蘭國的所作所為,但除了“我們也是受害者”的感慨,似乎做不了更多。某些“溫和”的穆斯林國家自身難保,如平穩實現政權過渡、並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垂青的突尼斯;軍事力量較強的埃及,則自顧不暇,俄羅斯客機遇襲,現在看起來越來越像是針對塞西政權,而不是針對普京;有能力豪擲金錢購買武器的沙特,忙著在也門轟炸什葉派穆斯林;而伊朗,還沒有從製裁中恢復元氣。


一邊是,“溫和”的穆斯林無力自我組織、自我武裝;另一邊則是,伊斯蘭國正崛起於中東眾多“權力真空”的縫隙中。

我問那個發布聲明的巴勒斯坦記者,如果巴以沖突能夠解決,極端分子會不會失去藉口——本·拉登稱發動”911襲擊”是”為了巴勒斯坦人的正義事業“,盡管當時的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拉法特一口回絕“別以我們的名義”。

“不會的,”那位巴勒斯坦記者敲出一行字,“我不認為解決巴以問題有助消滅伊斯蘭國。現在的情況是,整個世界失去了正義,巴勒斯坦人沒有,巴黎人也沒有。”

的確,幾乎沒有聽到伊斯蘭國提到過巴勒斯坦問題。本·拉登還要扯上這塊遮羞布,伊斯蘭國卻不需要了。後者的目標明確:恢復符合《古蘭經》描述的哈里發國家。如果說本·拉登所為出發點還是對美國中東政策的復仇,那麽,伊斯蘭國則上升到純意識形態對立,這竟也成了它最具吸引力的招募手段。

(二)八百年來的挫敗感

伊斯蘭國脫胎於“基地”,但被稱為“前所未有的極端組織”,因為它擁有了領地,在領地上行教法,恢復哈里發制度。“基地”四處徵戰,到頭來不過是個游擊隊。

埃里克·霍弗有句名言:“令人狂熱的原因,不是貧窮,而是挫敗感。”

“挫敗感”在穆斯林信徒中,細算起來,已經彌漫了近八個世紀。自十三世紀蒙古人入侵、伊斯蘭世界幾乎滅亡以來,過去800年,這種宗教承載的文明,不斷遭到外敵入侵,一再受挫。蒙古人之後是英法殖民者船堅炮利,近代是猶太人在伊斯蘭教聖地耶路撒冷建立了自己的國家。令本·拉登出離憤怒的,則是美國大兵長驅直入麥加聖地所在的半島,而沙特王室自願讓開道路。

1258年蒙古人攻陷阿拉伯帝國中心巴格達,傳統哈里發制度解體。“哈里發”字面意思是繼承者,指從先知穆罕默德一路延續下來,遜尼派穆斯林的首領,集宗教與政治權威於一身。這個表述,對伊斯蘭國至關重要。

自蒙古鐵騎踏破這塊土地,穆斯林陷入信仰危機,出現拜樹、拜風等非正統信仰。到了18世紀,伊本·阿布杜·瓦哈比提出“回到最純潔的信仰教條,才能實現文明復興”,”瓦哈比派“由此誕生。在他之後,精神上一脈相承的,包括穆斯林兄弟會重要人物賽義德·庫特卜和本·拉登。什葉派穆斯林霍梅尼,曾經在伊朗建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,但不為遜尼派所推崇。“回到原點、復興文明”的火炬,現在傳遞到了伊斯蘭國掌門人阿布·貝克爾·巴格達迪。註意!這並非他的真名,“巴格達迪”,意為“巴格達人”。哈里發制度曾經在巴格達解體,今天,這個人要在同樣的地點,接續這種直接源自先知的正統。由此推測,阿布·貝克爾·巴格達迪視過去八個世紀為一部“屈辱史”。

怎樣才算是復興伊斯蘭文明呢?有人認為,今日伊斯蘭教極端思潮,源於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分崩離析。如果有一個相當體量的大國,能夠繼續承載這種文明,就不至於製造出那麽多“具有挫敗感的人”。但事實上,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治下,阿拉伯屬國多有不服,叛亂頻仍,而且“哈里發”不再被提起,改用世俗皇帝的稱號“蘇丹”。只有ISIS提出的“哈里發國”,才具備百年夢想成真的意味,磁鐵般地吸引著在西方世界生活、卻未能融入主流社會的穆斯林青年。正如那位巴勒斯坦記者告訴我的,雖然大部分穆斯林譴責巴黎恐怖襲擊,“但伊斯蘭國的存在,對一部分人還是有號召力的。”

伊斯蘭國的宣傳手段、招募方式,都是相當成功的網絡營銷。支持者賬號,在推特上斬不盡殺不絕,宣傳錄像美輪美奐,製造出史上第一批所謂的“卧室聖戰者”(bedroom jihadist)。年輕人不斷加入,伊斯蘭國得以用最摩登手段,行最原始惡行。這次巴黎血案,有消息說,可能是通過電子游戲機PS4串聯。法國情報部門也承認,他們追蹤、分析的速度,遠遠落後於網絡招募速度,釀成重大失誤。


(三)歐洲的邊界擴大到北非?

巴黎襲擊,最大的受害者,恐怕是西方各國接收敘利亞難民的政策。凶手之一持敘利亞護照,情報部門推斷,有組織的恐怖團夥,混雜在難民中落腳歐洲。

有西方學者提出建議:解決中東問題的終極方法,是歐盟邊界擴張,直至地中海的另一邊,將北非主要阿拉伯國家包括進來。歐盟以其特有的游戲規則和改變對方的特性,吸納北非年輕勞動力,並將之轉化為歐洲的新興市場。

這個理想方案,自公開之日起就遭到猛烈反對。正如土耳其要求加入歐盟而多年未得,反對者意味深長地說:“歐洲存在文化上的定義”。潛台詞即是,它屬於基督教文明,而不能是伊斯蘭的。

然而,歐洲尚在辯論,尚在踟躇,敘利亞難民一夜之間,卻涌至家門口。歐洲要不要跟地中海那一頭“零距離”,既成現實,不容思考。而巴黎血案,則殘酷地揭露出一種結果:長期處於劣勢、自視為“受害者”的文明,恐怕無法與長期處於優勢和主導地位的另一種文明共處。

驚魂之夜過後,反伊斯蘭國的世界看起來更加團結。法國沒有從敘利亞抽身而出,美國和俄羅斯繼續密談。出於道義,或是利益,他們會聯手對付伊斯蘭國嗎?

中國也在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,西方要求她”負擔大國義務“,要麽出兵,要麽支持出兵。目前伊斯蘭國戰士中,不乏新疆外逃穆斯林,對中國未來安全亦是威脅。美國共和黨候選人本·卡森在競選辯論中,曾誤言“中國軍隊在敘利亞”,但這或許是不小心道破未來?不過,歸根結底,中國中東政策向來以不過分介入為紅線。中國恐怕還是會藉此在本土加強反恐,而不是到敘利亞參與打擊。

(作者簡介:周軼君,前鳳凰衛視記者,現自由撰稿人。曾在埃及、巴勒斯坦、加沙地帶和以色列長期生活。2002年6月,出任中國新華社駐巴以地區記者,成為唯一常駐加沙的國際記者。多次採訪過阿拉法特、阿巴斯、亞辛等中東關鍵人物,著有《離上帝最近——女記者的中東故事》一書。)


來源:FT中文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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